初秋,突如其來的一場雨,打斷了北橋村社員的搶收節奏。

  驟雨初歇,微風吹過枝葉交疊的樹林,打著卷兒地盤旋在供銷社副主任的張起山的院兒里。

  滋滋的電流聲響起。

  調試半天,這臺半導體收音機,終于出聲兒了。

  內容嘛,正是當下大火的《赤膽忠心》。

  關鍵時候,一個穿藍色布衫的女人,一把擰上帶頭作亂的孩子耳朵。

  “誰讓你們動收音機的,碰壞了咋辦?!”

  這玩意有錢買不到,是她托關系,讓人從外地帶回來,給過世大兒子下聘用的。

  白天得了信兒,這家閨女馬上斷氣,這不緊趕慢趕來了。

  雖說是辦冥婚,但該有的一點沒少。

  收音機、梅花手表,她跟男人攢下的倆月定量的糧食指標,54斤硬邦邦的糧食。

  雖說三分之一是棒子面粗糧,但剩下的可全都是細糧白面,大米。

  再配上三百塊錢。

  這代價,娶個活人都綽綽有余。

  可是沒辦法,打聽了十里八鄉,只這家姑娘生肖屬相八字,跟兒子相配。

  所以就算對方獅子大開口,她也得咬牙應下。

  心里有氣,難免要往孩子身上撒,正再要呵斥,就被一道嗔怪嗓音打斷。

  “嫂子,都一家人了,還生分什么,讓孩子們聽。”

  轉頭叮囑孩子,“大人們有事商量,你們去里間兒聽。”

  陳秀麗游刃有余地控制住局面。

  面上還是一團和氣,但凡第一眼見到她的,沒人不被假象迷惑。

  礙事的走了,眼下該談正事了。

  按說這種大事,該家里男人開口,但丈夫裝聾作啞,陳秀麗指望不上,張嘴就要客套……

  “我看這是千里姻緣,一線穿吶,千里姻緣穿一線,九牛二虎拉不斷……”

  未曾出聲,收音機內諂媚的漢奸聲傳來。

  孩子們不在眼前了,但屋子跟隔間,只有一道門簾阻隔,能擋視線,擋不住聲兒。

  陳秀麗噎了下,求助一般的,踢了丈夫一腳。

  削瘦男人會意,起身后,不情愿往外掏煙。

  煙票來的艱難,即使是在人人羨慕的供銷社上班,一季度才能發一回。

  平時得到的都是檔次低點的‘乙丙’級別,這次沾了快死的大丫頭光,抽到了節假日才有的甲級大前門煙。

  這得三毛五一盒呢。

  對面接煙功夫,說評書的先生,已經換了個腔調。

  “呃,請坐吧,抽煙,啊,謝謝,謝謝您,還有什么事嗎?”

  講的內容正是漢奸楊隊長為獻媚鬼子隊長,特意去古先生家提親呢。

  一個獻媚,一個賣女求榮,真是真巧它媽給真巧開門,真巧到家了。

  張起山遞煙動作一頓,尷尬不已。

  買家有心想辦成事,難免要替他們找補面子,笑道,“雖是冥婚,但不能委屈咱家孩子……”

  掏了那么多錢,你們總不能再起幺蛾子吧。

  兩撥人博弈,精彩非凡。

  里間兒槍聲此起彼伏,孩子們聽的熱血沸騰。

  燈光昏暗,都沒人注意到,箱籠上的被褥倒下,掩住人事不知的女孩口鼻。

  評書乃講究氣、音、字、節、手、眼、身步的藝術,‘漂、俏、快、脆’是特點。

  所以,眨眼就快到尾聲。

  故事落幕。

  幾個娃意猶未盡,磨蹭得往外走,轉頭卻跟一雙烏黑瞳仁撞上。

  “媽呀……”

  孩子哭爹喊娘的跑出來,正巧同聞聲趕來的大人們撞上,在他們追問下,驚魂未定指屋里哭叫著,“人死,死……”

  死了?

  幾人對視一眼,拔腿往里沖。

  人跑沒了,孩子們才緩過勁,跺腳解釋,“人,死,死不瞑目啊。”

  …………

  葉穗睜開眼消化了情緒,雖說已經有心理準備,但乍然到陌生環境,還是有些回不過神。

  本以為留學歸來,能大展宏圖,誰知回國途中飛機失事,想著難逃一劫了,怎知再睜眼就換了個殼子。

  她雖昏昏沉沉,但并不是對外界一無所知,心里更是被原主的憤恨跟不甘籠罩。

  要不是那幾個孩子貪玩,把被褥埋住她口鼻,生死一線中將她從混沌中扯出來。

  沒準今晚還真要被人拉走埋了。

  陳秀麗他們闖進來,就同一張蒼白虛弱的面孔對上。

  本以為必死的人,此時清醒了,誰能不怕?

  幾人齊刷刷后退,驚懼下跟疊羅漢似的摔在地上。

  眼瞅那姑娘神色清明,舉止正常,哪兒是瀕死之人該有的樣子?

  男方的爹媽本就為高額彩禮憋一肚子氣,眼下知道婚事不成,還能再忍氣吞聲?

  當下就冷嘲熱諷。

  “這唱的哪一出啊!大妹子,這我得跟你分辨兩句了,你戲弄俺們就算了,不沾親帶故,受點氣就受點氣,可孩子沒斷氣你就張羅著冥婚,心忒狠了些。”

  滿是挑撥之意,就是讓她不消停呢。

  陳秀麗眼皮子一跳,恨得牙直癢,但憤恨之余,心底的恐慌又升騰起來。

  畢竟她出事……

  但對上女兒求證的視線,馬上鎮定下來,眼睛一紅,還沒說話,眼淚就嘩啦啦流下來。

  葉穗上輩子在社會上摸爬滾打那么多年,誰是真情誰是假意,一眼就看透了。

  這女人骨子里都透著虛偽。

  認清局勢后,她虛弱的拉住站在一側手足無措,瘦弱的中年男人袖子。

  未語,兩串豆大的淚珠就傾瀉而下,“親爸,這么多年真是苦了你了。”

  昏睡時,她聽人說過,這倆貨是半路夫妻。

  平心而論,姑娘還沒死,就張羅著賣尸首,咋看,咋不像親媽能干出的事。

  可在她說完后,室內一片啞然。

  陳秀麗驚愕得都不擠眼淚了,回過神,一把攥住她手,大聲喊著,“穗兒,我才是你親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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