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上天的恩賜還是懲戒，當司琛睜開眼的那一刻，他便無意識地開始對周邊發生的一切事情開始記憶。
所以他清晰地記得他的第一聲啼哭所收到的不是來自家人的喜悅，而是一個妻子痛失丈夫的無助。
他看見他的媽媽，是一個那么美的人，哪怕她面色蒼白，眉眼間滿載悲慟，但卻絲毫不損她的絕色。
她就那么靜靜坐在病床上，任眼淚落下，天地失色。
似乎知道她的無助悲傷，醫生護士都默默離開，不知是誰體貼的關上了房門，絕佳的隔音材料完美地將屋外屋內隔成了兩個世界。
這個房間變成了一座孤島，遠離塵囂。
司琛不喜歡哭，所以當他喚醒了呼吸系統后，他便安靜地看著自己的媽媽，以至于所有人都忽視了他的存在。
他就這般安靜地看著他的媽媽悲慟痛哭自責怨憤直至走向瘋魔。
她徹底失控。
散落一地的布條碎片，扭曲變形的大門及滿地鮮血。
當所有人意識到司琛的存在后，已經過去了三個小時。
整整三個小時，剛剛出生的嬰孩跟一頭失去理智的野獸困處一室。
司琛記不住后面發生了什么，他只知道當他再次醒過來的時候，時間已經過去了三個月。
他隔著急救艙看著得知消息趕來的司老爺子，如釋重負般癱坐在地，涕泗橫流。
而他身旁那溫潤如玉般的男子極其不忍般移開了視線。
如有所感，司琛定定地看著男子。
他看見男子俯身輕輕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拂過他的眉眼。
靜默片刻，突然開口。
“琛，有寶玉珍寶之意，以后就喚你為司琛吧，寓意是司家的珍寶，也是比藍星的珍寶。”
可是，不是的。
根本不是這個意思。
不然為什么他處處不得珍惜，為什么他處處遭人厭惡，為什么他的命運早早便已經注定。
為什么他注定便要走在黑暗中。
為什么。
他的出生到底是為了什么啊？
無聲的黑暗仿若活物將中心趴臥的人緩緩包裹。
灑落在司琛身上的陽光越發少了。
曝露在外的面容上，冰冷僵硬，宛如提線木偶般，了無生機。
一顆淚珠緩緩順著司琛側臥的面龐，滑落，消失在發間。
現實中，云寶無聲地往司琛的方向移了幾分，往日平靜的眉眼微蹙，原本便握住司琛的雙手更緊了幾分。
意識識海中，云寶的實體四散分開再凝成一團，不知重復了多少次，直到她的身體虛幻到近乎透明才停止了這個舉動。
她抬眼看向四周，一片黑暗，唯有她的周身鍍著一層瑩光。
這里是司琛的精神世界，可不等同于凌塵那已經自成國家的世界，這里沒有活物，放眼四周，除了黑暗便還是黑暗，近乎無邊無際的黑暗中，云寶苦尋十五天未果。
她想起之前金獅摸黑來到她的房間跟她說的那番話。
“我知道你其實并不是這個世界的人，而這個世界也并不是真實世界對嗎？”
單刀直入的這句話徹底震碎了云寶戒心防備的動作。
“你——”
“你想問我是怎么知道的，對嗎？”金獅走到窗邊，看向窗外的那一輪圓月：“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
吹拂的晚風揉亂了那金色的鬃毛，推開窗戶，金獅示意云寶向外看去。
不知何時總是鬧哄哄的大樓安靜下來，明明那群獸最難服管教，哪怕說過很多次了，他們還是會唱歌打鬧到天明。
可是今晚，一切都安靜下來了。
“你做了什么？”
“沒做什么，只是使用了我在這個世界的權能罷了，放心，現在外面也看不到我們的，他們現在只會覺得你在睡覺。”金獅走向黑暗處，隔著一條涇渭分明的明暗分割線，它轉身看向云寶，“你們的身體里流著熟悉的血液，這才是這個世界選擇你們的原因。”
它走到司琛的身邊：“不過他的情況貌似不是很好，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但他的身上有一種死氣，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后天，當然也可能是很久之后，他可能會死得很慘，當然一切都是我的推測，你也可以當做是我胡言亂語。”
“可是，他不能再這樣了。”金獅偏頭看向云寶，“只有光明與黑暗同時升起，太陽和月亮才會重新開始運行，這樣或許才會有一線生機。”
“你想要我做什么？”云寶歪頭看向金獅。
“不是我要你們做什么，而是你們該做什么。這個世界既然選擇的不只是你一個人，那么如果考生沒有全入場的話，考題不會開始的，你們注定不可分割。”
“所以——”
“喚醒他吧，用你們的方式，然后給我一個答案，從你的角度出發得到的答案，異世之人，你是這個世界的希望。”
可是我到底應該要怎么做，云寶聳了聳鼻子茫然地看向四周，用她的方式去喚醒他，她只能想到凌靈教給自己的這個方法。
可是這里不一樣啊，在這里，她別說司琛了，連黑暗中最顯眼的白獅都找不到！
可是還沒到放棄的時候呢！
云寶，別著急，要冷靜要冷靜，要找出這個世界最不一樣的地方，肯定會有辦法的。
云寶抱著頭閉上眼，任實體四散飄落。
她不到最后一秒決不放棄！
包裹的黑暗更活躍了幾分，司琛的意識漸漸消散，只有身體的本能還在茫然地尋求生路。
窗外的冷風更厲了幾分。
沒有實體的司琛坐在窗框邊看著屋內婦人一改昔日瘋狂形象，她照著鏡子換上戰甲，平坦的腹部纏著一根鐵鞭，但卻絲毫不顯臃腫，反而更顯英姿颯爽。
畫面不停變化。
他看著婦人上陣殺敵，擊退異獸狂徒，在男子孤軍奮戰命懸一線時成功趕到他身邊。
明明后背是槍林彈雨，殘臂斷肢，但二人絲毫不懼，他們將后背交給對方，毫無顧忌，眉眼間是痛快，是不懼，是信任，完全不似司琛記憶中的那般模樣。
他看見二人凱旋，雖傷勢慘重但通過醫療艙，不過半月便恢復如初。
婦人漸漸懷上了孩子，這一次男子沒有離開，十月懷胎，瓜熟蒂落，滿堂喝彩。
孩子很可愛，他的兩只眼睛都是正常的黑瞳，不像他。
他們很幸福。
司琛不知坐了多久，他就這個姿勢看四季更替春去秋來。
直到男孩幸福地閉上眼吹去了十歲生日蛋糕上的蠟燭。
司琛茫然地想要離開這里。
他想要站起來，但許久未動的四肢僵硬，他清晰地知道要離開，但動不了，可是他要走了，他要走了啊。
清脆聲落。
司琛重重從窗框跌落在地，斷裂般的痛意傳來，司琛絲毫不在意，他嘴角生疏地揚起一抹笑意，他能動了，他可以走了。
扣著地上的泥土，拽住地上的雜草，勉強完好的雙臂強撐著司琛一下一下的用力遠去，口鼻間傳來血腥味，眼底也漸漸模糊。
只有那一份要離開的執念還在，只有他離開了，才是最完美的結局，所有人才會得到幸福。
他這樣的人啊，只會帶來不幸的。
粗重的喘息聲越發近了。
血肉模糊的雙手仿佛沒有痛意，機械般地僅憑著那份離開的念頭運行著。
直到被堵住前路，無法前進，司琛固執地想要推開擋住前路的不明物體。
炸開的絨毛仿佛毒藤般你爭我搶的拼命往那破裂的傷口中擠著，疼痛讓司琛已經瀕臨破碎的意識勉強凝結幾分，他茫然抬頭。
面前是一頭兇神惡煞，背生雙翼的巨型魔獅。
那迥異不同的獸瞳毫無理智，炸開的毛發宛如被賦予生命般刺破司琛的衣物皮膚，惡狠狠地鉆進血肉，放肆破壞，皮與肉分離。
它想鉆進他的身體，它想披上他的皮成為他。
呵。
司琛模模糊糊地垂下頭，他握住白獅的前爪，低笑一聲：“原來……原來還……真的有人……真的有人想要成為……我啊，那么……那么就……代替我吧……”
讓我這罪惡的一生早點終結吧。
讓那些因為我而不幸的人早點解脫吧。
司琛記得那兩座冷冰冰的墓碑。
司琛記得六歲檢驗結果出來時，一夜白頭的老人。
司琛記得老人點頭哈腰拋去尊嚴只為求得一二孩童愿意跟自己做朋友。
司琛記得那無數次彷如看瘟神般嫌惡的目光。
…………
司琛都記得，所以司琛不想這樣，也不愿這樣了。
反正他的命運早就注定好了，要是早一點晚一點都是這個結局的話，司琛更愿意在這里結束他的生命。
只不過就是很對不起，很對不起……
很對不起，誰呢？
深夜，不少人在忙碌了一天后，躺在床上正想看看那已經僵持了一天的局面有沒有發生變化。
不過，估計也還是那個結局吧。
捧著一杯熱牛奶，懶散地打開界面。
我艸！
這是什么！
這是什么！
“嗷——”因為太過震驚，手上不穩，一杯熱牛奶盡數澆在身上，嘴里痛呼一聲，哪怕已經快要來一場地板舞了，還是舍不得移開視線。
不為其他，只為了光屏上那完全出乎了所有人預料的畫面。
原本還是在床上溫馨相偎的兩小只，此時那個植物人哥莫名其妙身形開始變化，四肢成爪，衣袖崩裂，漸漸長出一層虛幻尚未落到實處的白毛。
而白天還是甜傻乖慫的白獅也不知何時背生雙翼，身軀膨大，雙目失神，正試圖跟變化身軀，堵在床邊的熊貓團子一較高下。
【這是什么！這是什么啊？我不會是瞎了吧？這考題中還能精神體失控嗎？搞什么東西啊？】
【不，我震驚的是都鬧到這個地步了，還不彈出考題嗎？直播居然還在進行中？什么時候，哦，差點忘了，這不是一般的直播平臺，星網直播是一直很勇的。】
【……可是這個人不是從頭睡到現在嗎？怎么還能失控？要說是云寶失控我還能理解，起碼這一路除了來到醫院時都是一路風波不斷，可是你一個睡大覺的憑什么失控？憑什么！】
【……嘶，我想到我之前研究的一個考題，而且這個小孩年齡上似乎也比較小，應該也沒有找到固定磨合的安撫師吧，所以會不會是失控率過高，精神體不穩定，一進入星網虛擬世界，本來不穩的精神世界是不是又被那些殘暴因子趁虛而入了呢？當然這只是我一個猜測，不過按理來說，這種失控率過高，精神體極不穩定的人，怎么會被允許使用模擬艙呢！嘶——，值得考究啊。】
【雖然聽不懂，但你字多，跟著你混，所以大佬，一般這種情況下，這種精神體失控進入惡顯期的人還有恢復的可能嗎？】
【低調低調，不是大佬，其實這種情況也不好說，一般進行到這步呢就可以先一步宣布身體死亡了，就算身體扛過來了，也會變成一頭毫無理智的野獸。要想有一線生機的話，除非能在還未成型期前找到失控率相加不過百且能夠做到精神體吻合的安撫師，就比如如果這個人的失控率為百分之五十，那么惡化期的時候失控率便會瘋長攀高，一般會超過先前百分之二十，那么惡化期的時候這個人失控率便會達到百分之七十，那么他的安撫師的失控率便必須要在百分之三十以下，并且如果這個安撫師的吻合度，就拿之前天佑學院的那個天才來算的話，她的精神體吻合度達到百分之八十五，那么便是一百個人內她可以跟八十五個人達成精神體匹配，但這只是理想情況，實際情況下，她可能只能跟七十個人精神體匹配，亦或者更少，所以失控率篩去了一部分人，精神體吻合度又篩去了一部分人，又要考慮其他突發情況，比如安撫師生病了不舒服了也可能導致疏導不成功，這樣篩下去，唉，所剩寥寥，并且很可能篩出的安撫師現在還跟你不在一個地區，那可能來回奔波又會錯過救援時間。這也是為什么我們星球現在大幅度培養安撫師并將資源大部分傾斜給安撫師的原因，實在是太缺了，而且天才又如鳳毛麟角，培養一個又費心費力，若是七年前殿下還在，仰仗殿下，我們又何至于此啊，要知道，殿下的精神體可是可以做到無差別無限制無范圍疏導，可惜了。】
【直播間已被封禁，請各位謹言慎行，不要發布不當言論，謝謝。】
…………
“怎么還是放不出來，他怎么還不醒啊？”司老爺子面色蒼白，扒著模擬艙，目露焦急。
在場幾人相視一眼面上也不好看，原以為萬無一失，就算結果再壞也可勉強控制的局面卻鬧了這般結局，唉……
“云寶醒了嗎？”
“也還沒有。”
“那——”蘇老爺子摸摸拐杖，走到司老爺子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勉強高揚幾分：“二哥，你別急，我剛才已經讓人去帶桑丫頭過來了，她雖然年齡小但天賦極高，說不定還有機會，沒事的，司琛他小子吉人自有天相，肯定會沒事的。”
哪怕極力想要調和氣氛，但看著那狀況越發不好的人，蘇老爺子的聲音也越顯無力。
只能走到一邊，看向剛才前去通知桑洛洛的林音，投來問詢。
林音小幅度地點點頭，示意他通知到了。
“阿琛，小琛，你醒醒啊，我是爺爺啊，你看看爺爺，你不是答應爺爺了嗎？決不讓爺爺再白發人送黑發人了嗎？你看看爺爺啊？你怎么能說話不算話呢？爺爺從小就說過一諾千金一諾千金……”
司老爺子目露老態，一時間看上去就像老了十歲一樣。
可是又能怎么辦呢？哪怕桑洛洛來了，那也機會渺茫。
現在也只能期待奇跡發生，不過，奇跡真的會發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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