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自一人上路，輕裝簡行趕赴京師，韓湘子果然如自己承諾那般助困救難，懲惡揚善，清掃路途匪患，打殺剪徑盜匪，引得沿途民眾稱贊，高呼他是大英雄。韓湘子很享受眾人夸獎的感覺，樂于接受大家的贊揚，相比瓊樓玉頂的虛名，這種百姓口口相傳的聲譽更珍貴——追名逐利從不是錯，但要追真實聲名，逐合理利益。
憑借一身好武藝，年輕“八仙”的人身安全沒有發生危機，但一個不小心喝醉了，迷了路途，困在一片渺無人煙的大森林數日也不得脫身，即便山林內物資充沛，不至于渴死餓死，可繼續耽擱的話，恐怕誤了考狀元的時辰，那就……
“其實也無所謂，除了遺憾沒有佳人作陪，倒也無妨，呵呵呵……”坐在一處小河邊，韓湘子悠然自得，運氣吹笛，悠揚的旋律傳遍方圓四野，引來許多小動物近前傾聽，場面十分和諧。
只是不等富家子一曲頌畢，忽然有奇異氣息傳來，小動物先天感知到危險，立刻轉身逃走，頃刻間雞飛狗跳，鳥遁獸驚，美好場景瞬間消散，大煞風景。韓湘子見此，也沒了吹奏的心情，扭頭一看，見一只老黃鼠狼站在自己身旁，這靈明顯有些修為，眉目盡顯智慧，雙足站立，拱手見禮，似人族一般，絕非懵懂無知的普通野獸。
“少年，你看我像神，還是像人？”
年歲不小的黃鼠狼張口就是一句“經典問題”，弄得韓湘子有點愣，不過他雖不是那種癡迷典籍的書生，但畢竟是舉子，對神鬼常識還是蠻了解的，曉得什么意思。富家子非是那種故意找茬之人，無心為難、挑釁，于是順著黃鼠狼的意思回答。
“閣下像神。”韓湘子說道，“特別像，形神具備。”
話音剛落，只見黃鼠狼……并沒有任何變化，還是原來的模樣，如果非要說區別的話，大概是它臉上露出許多失望的表情。長長嘆口氣，略有蒼老的黃鼠狼不再繼續保持站立之勢，趴俯在地，慢慢爬到河邊，透過起起伏伏褶褶皺皺的水面看自己的臉。
“果然是迷信呢。”老黃鼠狼輕聲道，“哪那么容易做神仙，唉~”
韓湘子察覺到黃鼠狼心里有事，問道：“先生怎么了，怎么好像很頹廢？發生什么了嗎？我看你氣態柔和，不是邪妖惡障，但最近一些天好像心懷怨氣，方才嚇得動物們逃走。”
“沒什么，只是修煉多年，到了瓶頸，努力許久也沒進展，只能眼睜睜看著元神逐漸腐朽衰敗，有點心急。”黃鼠狼說，“還有就是前段時間遇到三個姐妹，我如今日般詢問‘像人像神’的問題，那位俊美無雙的姑娘亦如少年你這般好心，順我心意回答，可惜沒有任何用。當時三姐妹中的那個古靈精怪小孩子說這是流傳在狐貍、黃鼠狼圈子的迷信，當不得真——我覺得有點丟臉。不過我其實早就懷疑這個說法是假，但一直把它當做最后成仙得道的機會，可……唉~看來我這輩子怕是沒可能做人做神仙啦。”
“你為何非要做人做神仙？”韓湘子問，“現在不好嗎？據我感覺，這片山林你是修為最深的妖怪吧？沒人能威脅你吧？何必愁眉苦臉？你是有修為的妖怪，應該不用擔心猛獸吧？”
“這片山林沒人威脅到我，但另外一片山林呢？”黃鼠狼說，“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若是能安安穩穩活在這里，我倒也不憂慮，但誰知道明天是否有強大妖怪路過吃了我？我得為以后考慮。普通野獸只需要擔心有限的天敵，但成精的妖怪卻要警惕所有人，稍有不慎就可能身死魂滅，永世不得超生。”
“你們妖怪圈子這么殘酷嗎？”韓湘子問，“天條不能保護你們嗎？”
“天條太遠，妖魔太近，指望雷神天兵的話，我早就沒命了。”黃鼠狼說，“我們妖怪圈子比人族還可怕，人族與人族之恨最多是宗族之仇、國家之怨，若是大度些，尚且有化解的可能。我們妖族就不同了，種族與種族間天生有仇，輕易和解不了，積怨和心障常因修為提升而加重，并且變得復雜，往往會演變成仗勢欺人、恃強凌弱的殺戮，雷神和天兵來不及管，也懶得管。除此之外，有些敗壞的大妖以虐殺小妖為樂，那場面更加驚悚，雷神和天兵同樣一般不管。”
“沒有解決辦法嗎？”
“不知道。”黃鼠狼說，“聽說大名鼎鼎的齊天大圣在搞一個叫妖界的東西，也不知能否緩解妖族與妖族的仇怨——我估計不可能，哪那么容易，而且就算可能，也和我無關。”
“此話怎講？如何無關？”
老黃鼠狼說道：“孫悟空是神仙佛陀，能被他選入妖界的人必定是修為高深的大妖王，或者香火旺盛的大族群，我一個鰥寡孤獨的小妖，哪能入齊天大圣的法眼。如我這等小妖，平日步伐所及不過百里千里，即便妖界收納我等，我等也沒膽子穿州過縣去什么妖界、妖境的地方。再者說，我等小妖大多在修煉之地生活幾百上千年，對家鄉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充滿感情，相比進入一個陌生的地方，我寧愿老死在這里，把一身修為化作天地元氣反哺養育我的山林。”
“哦？”韓湘子說道，“原來你等小妖還有這種困境。”
“是呀。”黃鼠狼說道，“關于妖界和妖境的傳聞近些年在妖怪圈子討論得很多，可不管怎么爭辯，也沒法惠及所有人。大多數，或者說是絕大多數沒有穩定傳承的孤獨小妖怪根本沒法進入所謂的‘妖族圣地’，我們更加希望凡間的秩序能好一些，更安全一些。可是凡間好像永遠沒法好起來，有修為的人做不了皇帝，沒修為的皇帝管不了有修為的生靈，自然秩序紊亂，凡間的山神土地城隍河伯等職務都是天庭和地府把持，他等人或高居天穹，藐看塵世眾生，或藏身地府，覬覦凡間光明，哪能深切體會凡間生靈的心意。”
韓湘子問：“我聽說凡間有一處奧妙之地，三皇大帝棲身其中，他們不能管理凡間嗎？”
“三皇是誰的三皇？是人族的三皇，不是我們這些野獸成精的君主。”黃鼠狼說，“妖族內的不同種族有矛盾不假，但人族幾乎與所有妖族有沖突，我們才不想人族的三皇管凡間呢——幸好沒有。”
韓湘子身為人族，打心底崇敬三皇五帝，從來都是認為三皇有資格掌控凡間，倒是忘記了凡界不只是人族，“你說得有道理。”
“說起人族，”黃鼠狼說道，“最近有小道消息，說以后可能有八個出身人族的神仙代替無法修煉的皇帝管理凡間，唉~若是真的，那就慘了，人族的神仙肯定偏袒人族，我們這些沒法去妖界的小妖怪處境一定更加艱難——我想做人，就是怕人族神仙欺負其他妖怪。”
“不一定吧？”韓湘子說道，“也許你口中的‘八仙’鐵面無私，公平公正，不偏不倚地維護人間……咳咳，我是說維護凡間的秩序。”
“可能嗎？”老黃鼠狼說，“如果能的話，那就好了。如果凡間秩序好的話，安全的話，我就確實沒后顧之憂了，再也不用尋人便問‘像人像神’的傻問題了。我是黃鼠狼，憑什么像別的東西，好好做黃鼠狼不就好了嘛！”
“呵呵，有道理。”韓湘子嘆道，“天條太遠，雷神太遠，齊天大圣也太遠，遠到虛無縹緲，遠到永遠無法觸摸，還是近在咫尺的冷暖最真實。黃鼠狼先生，我覺得你還是別太悲觀，也許‘八仙’真是平等對待所有生靈的好人呢。”
“是嗎？”
“希望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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