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八戒小說網 > 長門好細腰 > 第170章 蕭呈報應

  馮蘊心里突了一下,沒吭聲。

  敖七緩緩地轉過臉去,看看裴獗。

  躲在山里做伏兵的時候,他是有聽聞裴獗在并州城大婚的。

  可那時候,只當阿舅為引蕭三上鉤使計,沖擊感沒有面對面,被提醒要叫舅母來得那么強烈。

  周遭突然安靜下來。

  至少在敖七的耳朵里是沒有聲音的。

  他沒有叫舅母,叫不出來,喉頭像被塞子堵住了似的,眼眶突然便濕潤了。

  少年郎的夢破碎得猝不及防,他甚至來不及好好地告訴女郎,他那些羞澀得不敢示人的情感,夢里的人就變成了舅母……

  “時辰不早了。”裴獗臉上淡淡的,轉頭命令隨行的人,“上船。”

  “領命!”

  齊刷刷地應諾聲,喚回了敖七的神智。

  他紅著眼看向馮蘊,低低地問:“阿左和阿右好嗎?”

  馮蘊感覺到少年郎的目光,從熾烈變得幽涼,又多了幾分本不該屬于他這個年紀的克制和隱忍,心里扎了一下不是那么舒服。

  但她沒有多說什么,微微笑著,點頭。

  “他們很聽話,很可愛,我離開花溪村的時候,是平原縣君來接的人。這時應該已經返回中京了。”

  敖七咽下嘴里的苦澀,笑得僵硬。

  “那就好。有勞女郎。”

  說罷,他不顧阿舅是什么臉色,扶刀朝岸邊走去。

  挺拔的背影,顯出幾分落寞。

  周圍的侍衛都看出來什么,但沒有人說話。

  

  眾人陸續上船。

  馬車,兵器,行李等也都搬運了上去。

  鬼河夾在恒曲關山巒和紅葉山脈的中間,通往淮水,兩側山嶺綿延,叢林疊嶂,很是險峻,不僅河道險,據聞山中蛇蟲鼠蟻,猛獸成群,還有險瘴毒霧,所以,周遭無人居住,除了軍隊,幾乎不見人煙。

  等馮蘊上了船,敖七才又走到裴獗的面前,有點憤憤。

  “將軍何故把并州讓給蕭三?”

  他年輕氣盛,正是寸步不肯相讓的年紀。

  在他看來,為了守住并州,北雍軍拖延這么長的時日,又鬧出這么多事,把女郎都召來了,還搞了一場不正經的婚禮誘敵,結果又輕易放棄走人,實在不可理解。

  他的詢問里夾雜著怨氣。

  裴獗沒有回答他。

  而是側目問溫行溯,“溫將軍如何看?”

  溫行溯聞聲看一眼敖七,苦笑一下。

  “兩次攻城,并州所置塹壕障礙已被齊軍破壞殆盡。且鄧光叛變,城門一開,守城的代價太大。這是其一……”

  敖七看著他們。

  心道,還有其二不成?

  裴獗平靜地聽著。

  溫行溯又道:“其二,并州唯有紅葉谷這一條險道可通信州,如同飛懸在外的孤地。物資、糧草都將后續無力。守城這些日子,已然消耗殆盡,趁勢全身而退,不用太難看……”

  敖七道:“那不是便宜了蕭呈?”

  溫行溯沉吟一下,黑眸微暗,“那可不便宜。寇善部和謝叢光部是蕭呈的王師主力,從臺城帶來的精銳,就如同蕭呈的左膀右臂,如今手臂讓人卸掉了一條,便宜嗎?”

  更何況,付出那么大的代價,還是失去了馮蘊,對蕭呈來說,簡直是血淚之恥。

  裴獗看著敖七,“溫將軍說得沒錯,看事不可盡看表面,更不可意氣之爭。”

  阿舅是在教導他,要讓他多學多聽,多向有經驗的將軍交流。

  要換在以往,敖七肯定會沉下心來仔細分析,然后悉心地請教……

  可他此刻心里亂糟糟的。

  看什么都不順眼,仿佛失去了全世界。

  “屬下愚鈍。受教了。”他垂眼耷眼地嗯一聲,便掉頭干別的去了。

  馮蘊上了戰船,便去艙里補眠。

  兵荒馬亂的一夜,她精神高度緊張著,眼下已是疲累不堪,困得眼睛都睜不開。

  和衣躺下去,很快就昏睡得沒有了意識。

  大滿和小滿坐在她的身側,也垂著頭,靠著船壁,睡了過去。

  她們都太困了。

  安心地睡著,無知無覺。

  當外面山呼海嘯的吶喊聲響起來時,馮蘊都沒有絲毫的反應……

  “大將軍,齊軍追上來了。”

  并州城的北雍軍人馬已陸續撤離,齊軍主力一旦進城,很快便可以占領那座城池。

  蕭呈這次吃了暗虧,當然不會善罷甘休,追是一定會追上來的。

  但速度這么快,還是讓人有些意外。

  裴獗站在甲板上,迎風看著岸邊涌動而來的齊軍,一言不發。

  “布陣!”石隱大聲吼叫著,指揮若定。

  “拖住他們!”

  行軍打仗在外,攻城退敗逃亡都是常態,北雍軍早有一套熟悉的陣法可應用到各種場合。重騎兵、輕騎兵、盾兵,弓箭手,各司其職,嚴陣以待。

  “陛下!”

  出城追擊的齊軍里面,銀盔白馬的皇帝很是顯目,蕭呈本就長得修長挺拔,一眼望去就能看到他,手執韁繩,看著離岸的樓船,策馬而奔。

  平安騎馬跟在后面,見皇帝不要命了似的往北雍軍陣前沖擊,嚇得渾身冷汗。

  “陛下不可!”

  皇帝親自帶隊來追就已經夠讓人擔心了。

  哪里有皇帝帶人沖鋒陷陣的?

  謝叢光也瞪大了雙眼,目齜欲裂。

  “窮寇莫追!陛下!回來!”

  午后的陽光很是刺眼,從戰船的尖角照射過來,明晃晃的。

  蕭呈緊抿嘴唇,看著寒風里的戰船和飄飛的旗幟,一時間有些恍惚。

  這一幕如此熟悉,又如此荒誕。

  上輩子的石觀碼頭,在岸邊追擊的人是裴獗。

  而陪在馮蘊身邊,看著手下敗將瘋狂策馬的人,是他。

  角色互換……

  他眼下又何嘗不是敗軍之將?

  大量的齊兵跟在皇帝身后,朝北雍軍殺了過去。

  馬蹄陣陣,大軍呼嘯而上,廝殺聲頃刻便沖入天際。大地染上血紅的顏色,與天邊的霞光連成一片……

  新仇舊恨,所有人都殺紅了眼。

  “傳令。”裴獗聲音清冷,凝目而視。

  “取蕭呈性命,賞黃金百兩。”

  “領命!”齊聲呼喝。

  從戰船到渡口,北雍軍高聲大叫。

  “殺狗皇帝!”

  “得黃金百兩!”

  “殺啊!”

  冷風凄清,樹木搖曳。

  喊殺聲仿佛從另一個世界傳來。

  蕭呈看到了石觀碼頭戰船上的自己,看著馮蘊溫柔的睡顏,輕輕淡淡地說了一句。

  “取裴獗性命者,朕有重賞。”

  虎視眈眈的北雍軍近在咫尺。

  齊軍里有急切的鼓聲和喊聲,旗手揮舞著小旗在指揮進攻,謝叢光看著不要命廝殺的皇帝,臉變得扭曲而無奈,一聲聲喊叫著,焦灼不堪。

  而蕭呈的耳朵里一直有不同的聲音。

  不屬于這個世界的聲音存在。

  他的四周一片寂靜。

  他看見平安張大嘴巴喊他,看到謝叢光拼死攔在身前,看到與北雍軍死戰的齊軍將士,唯獨看不到自己,也聽不到周遭的聲音。

  聲音全來自記憶,混亂不堪……

  “陛下……”那女子款款而來,好像在某個虛空中,朝她盈盈拜下。

  “貴妃僭越,辱我阿母,臣妾忍無可忍,才罰她下跪。”

  她瘦了很多。

  那時就已經很瘦了。

  一張玉容嬌顏的臉龐,好似小了一圈。

  但他沒有多看她一眼,緩緩將馮瑩摟入懷里,低頭寬慰她,“別哭了,哭花了妝朕不喜歡。”

  得到安慰的馮瑩,哭得更是委屈,眼淚沾濕了他的衣襟。

  “陛下不要責怪阿姊,阿姊怎么教訓妾,都是應當的……”

  他有潔癖,很有些嫌棄淚水沾在身上,但忍住了。

  “朕喚太醫來瞧瞧?要是傷了愛妃,朕定不饒她。”

  那女子終于變了臉色,那雙眼死死盯住他,漆黑如墨。

  “貴妃以下犯上,出言不遜,我身為皇后,小小懲戒,陛下就心疼了?”

  他面色溫和,但一字字都是寒意。

  “朕的女人,只有朕才能罰。”

  那女子在虛空里笑,笑得凄厲,“陛下所言極是,臣妾不該跟貴妃爭風吃醋,有違婦德……請陛下罰臣妾禁足玉昭殿,不得侍寢。”

  他惱了。

  不就是不想侍寢嗎?

  找出這些借口。

  “好,那朕將你禁足宮中,有本事,你一輩子別求我!”

  “多謝陛下恩典。”

  她再次拜下,儀態端莊大方,蒼白的臉上看不到他想要的痛苦和委屈,就那樣當著他和馮瑩的面揚長而去,不嫉妒,不失望。

  當時的蕭呈并不覺得有多痛苦。

  但那種無聲無息的,像貓兒爪子劃入肌膚的窒息感,卻步步緊逼,隔著一世再撞入胸膛,情緒竟與前世渾然不同,好像突然就要將他的心撕碎一般,痛得百孔千瘡。

  那是他們第一次撕破臉大吵。

  可事情起因究竟為了什么,他竟然想不起來……

  怎么走到的那一步,他又為何要說那些絕情的話,也都模糊不清了。

  在這個如同舊事呈現的戰場上,蕭呈麻木的神經鈍痛一般不停地閃回著上輩子的畫面,就像是有人拿著刀,在一點一點剜掉他心頭最軟的那塊肉……

  “阿蘊!”

  他聽到自己喊了一聲。

  “跟我回去。”

  “我們從頭來過。”

  她要什么都給她,他可以善待那個孩子,不會再將她打入冷宮,不會褫奪她皇后尊號,更不會允許別人欺她辱她,他會為她撐腰,會給她世間榮華,只想換她仍在眼前,盈盈一笑,說聲:

  “陛下安康,妾便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