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八戒小說網 > 長門好細腰 > 第18章 雪上梅妝

  搶來的糧食要運入府里,即使逃得過北雍軍的眼睛,也避不開敖七。

  因此,馮蘊去花月澗,就已經想好了“洗糧”的辦法。

  運糧的小船往花月澗后繞一圈,等敖七氣急敗壞地找過來看到,搶來的糧食,就換了個正當來路,這樁功德也就落到了云川王世子淳于焰的身上。

  “那日與花月澗的主人相談甚歡。他憐我府中缺糧,大方贈予……”

  馮蘊說得云淡風輕,“相談甚歡”幾個字,甚至露出一點情意綿綿的意味來。敖七的腦子瞬間被她帶回到那夜在雅榭看她衣裳不整,滿臉潮紅的畫面……

  什么相談甚歡?不用想也知道他們干了什么事。

  少年郎看她滿不在乎,氣得說不出話。

  馮蘊一笑,平靜地吩咐梅令衛運糧回府。

  又道:“明日吃席,我與諸君共慶!敖侍衛一定要來。”

  敖七目睹她被一群兒郎前呼后擁,笑出一臉明艷,牙齒都要咬碎了。

  這個時代戰爭頻發,民風卻史無前例地開放,連綿不斷的戰爭導致禮法不拘,秩序混亂,男女間自由結交,看對眼便偷偷相會,放縱欲望者大有人在。

  敖七沒有想到她也是這樣的女郎。

  很生氣,又不知為何要氣。

  有糧有肉不是好事嗎?他再不用潛到那么臟的池塘下去抓魚,把自己一身搞得臭烘烘的了。

  —

  次日天剛亮,太陽初升,廚間便傳來殺豬的聲音,木桶磕地,刀具磨響,府里上下歡欣一片。

  馮蘊起得很早,差邢丙出去打聽了一下。

  王大郎君是晌午時回家的,昨夜的事,王家自認倒霉,沒有半點風聲出來,倒是那個姓單的小妾,天不亮就被人抬出王府,不知去向。

  邢丙在街上走一圈,市集沒開,買不到東西,卻聽來不少閑言碎語。無非是說馮太守的十二娘投敵后與裴大將軍那點風流艷事。有些混不吝的東西,吃喝嫖賭樣樣行,這時卻高尚起來,差點沒把邢丙氣死……

  “不知原委便亂嚼舌根,俺真想一刀宰了他們。”

  馮蘊正在檐下看飛來的燕子,聽了邢丙的稟報,好似沒有往心里去,笑了笑,便問他。

  “你家新婦識字嗎?”

  邢丙愕然一下才反應過來,哂笑。

  “俺內人農戶出身,是個睜眼瞎。”

  馮蘊若有所思,走上臺階又突然回頭。

  “今日府里設宴,讓你家新婦帶著孩兒同來吧。以后府里府外,用人的地方很多,我還是更信重自己人。”

  邢丙應一聲,感動不已。

  雖然府里發工食,但他有三個孩子。半大的小子,吃窮老子,家里快要揭不開鍋了。妻子提過幾次到府里做點雜事,混口飯吃,但邢丙臉皮薄,開不了口。

  小女郎眼睛雪亮,好似什么都看得透、看得開。

  這份大氣從容和膽魄,邢丙佩服得五體投地。

  —

  這是馮蘊掌家以來辦的第一場家宴,特地叮囑灶上要狠狠弄幾道大菜,紅燒蒸缹,大釜煮食,歡快的氣氛一直持續到傍晚。

  有好宴不能沒有好酒。

  馮蘊讓人把地窖里的藏酒起出來,抬到檐下,擺得滿滿當當二十幾壇,又親自去灶上教廚娘鹵了豬皮、豬肉和豬骨頭,抬上桌來下酒,香氣飄出府去,饞得人直流口水……

  為了助興,文慧在席上調弄絲竹,以樂聲下酒,兩個舞姬一時興起,在席上蓮步輕搖,為女郎而賀。

  馮蘊心情好極,只覺美人佳肴極是醉人。

  第一次體會到男子的快樂,她醉眼蒙眬把酒問天。

  “我若是男子,美色在前,可會冷靜自持?”

  敖七看她如此失態,直皺眉頭。

  本來想好不再管她了,又忍不住插手,上前叫仆女把酒壺拿走,“女郎醉了。”

  馮蘊哼笑,望著天邊弦月笑得媚眼如絲。

  “傻瓜,我如何會醉?我千杯不醉!”

  說不醉的人,一般都酩酊大醉了。敖七看她大舌頭說話,雙頰染霞,眼若桃花,呼吸莫名吃緊,好不容易平復下來的心緒,好似被高溫火灼過,有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他想起葉闖說的那句發情了,不由握緊掌心,不耐煩地低斥。

  “趕緊扶下去休息。”

  大滿小滿有點怕敖七,因為他是大將軍的心腹。

  兩人一左一右扶住馮蘊,像個肉夾餅似的走出去,她還有力氣在經過時一把抓住敖七的手臂,冷笑著哼哼。

  “敖小將軍?果然是你。”

  敖七:……

  喝醉酒的女郎真是瘋啊。

  連生氣都莫名其妙,卻勾得人心里酥酥的,舍不得她松手……

  “呵!”馮蘊直勾勾盯住他,渾然不覺自己失態,只想蹂躪他、欺負他,以報敖小將軍上輩子的憎惡和使壞。

  “你為何不喜歡我?憑什么看不起我?很討厭我是嗎……那我就要……給你幾分顏色瞧瞧哦……”

  敖七雙頰漲得通紅,瞪著她說不出話。

  不喜歡她?看不起她,討厭她?從何說起……

  敖七的表情有點別扭,“我沒有……”

  然而,馮蘊并不是認真要得到答案,她也根本沒聽清敖七說什么,兩世的經歷在腦子里混淆后,她完全辨不清虛實,念念叨叨地被人扶去了長門院。

  敖七站在明月清風的廊下,一顆心像在煉獄里掙扎,不該有的少年心思,讓他心底隱隱有憂傷滑過。

  —

  馮蘊喝了酒與平常大相徑庭,很不老實,沐浴時折騰好久,小鴨子似的在水里撲騰,一邊搓搓一邊冷笑。

  “外面的梅林,砍了……全種上……青蔬小菜……”

  “花有何用?中看……不中用……紅顏薄命!”

  幾個仆女哄著她,一口一個“是是是”“都砍了”,好不容易才把她像祖宗似的哄到榻上睡下,這才拉好簾子拿出主子賞下來的酒食,去外室宵夜。

  享用著美食,想想在大獄等死的慘痛日子,皆是唏噓。

  “誰能想到我們活到了現在?不僅有飽飯,還有肉吃呢?”

  “這年頭,能活命的人,都是老天賞飯。”

  “分明是十二娘賞的飯……”

  “呃!我兜里還有十個大錢。十個喲,我每月工食二石呢,女郎都記著的……”

  “我也有,樓管事額外賞我兩個,說我繡的帕子好,女郎喜歡。”

  關門閉市,錢買不到東西,但幾個小仆女感覺到了用勞動領工食的快活,小臉喝得紅撲撲的,一個個爭相表忠心。

  “我要好生侍奉主子。”

  “女郎的命……就是我的命……我要護她周全。”

  “呃……我的頭……好暈!”

  喝了酒的馮蘊并不好睡,半夜里口渴得緊,啞著嗓子叫大滿小滿要喝水……

  叫了好幾聲,才有門開的聲音。

  有人慢慢走過來,腳步聲比平常重了許多……

  要是馮蘊沒醉,是可以辨別出來的,那是男人的腳步。

  可她醉了。

  當青瓷盞遞到嘴邊的時候,她懶得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就著對方的手,喝得很是暢快。

  “我要……如廁。”

  馮蘊頭昏目眩,見仆女不動,自己站起來就跌跌撞撞地往虎子(馬桶)那頭走,咚一下,她撞到一個人身上,用力抓住對方的胳膊。

  好結實!

  她醉而不傻,當即退后一步,心生警惕:“是誰——唔——”

  來人一把捂住她的嘴,將人半攬懷里才穩住她。

  “別出聲。”

  握在腰上的手臂力道很大,一股“雪上梅妝”清冽的香氣幽幽入鼻,刻在骨子里的熟悉感在暗香中復蘇……

  對一個上過沙場闖過尸山血海的冷漠將軍而言,雪上梅妝的氣味太過雅淡,不很搭,卻可以恰到好處地遮掩他身上的戾氣……

  上輩子馮蘊很喜歡這種香。

  最初從裴獗身上嗅到,如見天物,愛若癡狂。

  后來才知道,此香得來不易。

  不說沉香老料和白檀丁香等物的名貴,便說制香用的梅花瓣尖那一點寒雪,就要無數人在大雪紛飛中忍寒受凍,只為采摘那花中雪點……

  因此她斷定那不是裴獗會搜集的香。

  他不好此物,更不愛附庸風雅。

  直到在李桑若身上也聞到這樣的香氣,才知世間唯有他們二人,用這雪上梅妝……

  那時候的馮蘊任性過,將名貴的香粉撒在榻上,笑著用足尖踩踏,印出七零八落的圖案,然后整個人滾上去咯咯笑著示威,等著裴獗勃然大怒……

  不料他什么都沒有說,將她從香塵里撈出來洗干凈,狠狠要了她一宿,從此不再用此香。

  后來馮蘊每每想到,都覺得懊惱可惜,也曾經嘗試制香,終不可得,于是遺憾。

  如今又一次聞到久違的雪上梅妝,她心神俱醉,不免恍惚失態,一時不知身在何方,憑著記憶用力攀附著眼前的男子,在他懷里小狗似的輕嗅兩下,委屈悵然。

  “你來接我了?”

  “不是不要了嗎,為何又來?”

  一聲詢問隔了兩世憂傷。

  忽而又笑,“做夢了……”